四、青青子衿-《烈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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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京城,在拜见了先生之后,他才忽然明白原来这八年来辛苦教育自己的先生竟然是名动天下的桓庐书院的祭酒、号称天下文宗的慕容渊。
相认之后,卫起便留在桓庐书院中充当授业。这桓庐书院乃是京中唯一一所可开女学之所,既是富家幼女若想读书,便可送来这桓庐书院之中听讲。卫起这时年方二十,长得也是英挺潇洒,胸中才学还远胜寻常夫子,又是祭酒门徒,一时间在众女学子之间博得颇高的人气,连京师有名的才女、皇家安成公主、安国公府的小姐沐灵匀也对他青眼有加,时常指点下人关照卫起的起居。偶尔在院中遇到时,沐小姐也往往能提出些古灵精怪的问题请教卫起。这一来二去,卫起也是血气方刚之人,不觉间便情丝缠绕,但他心中剔透,深知自己身为奴籍,担心误了小姐的韶华,在察觉到沐小姐动情之后便始终端出冷脸。而那沐小姐性格却出奇地温婉娴淑,虽是在卫起这里没讨到好脸,但却也默默支持卫起。
三个月前,慕容渊离院远行,一些平日里看他不顺眼的夫子便与他约定开坛斗文,一时儒学杂家各路夫子纷纷向卫起挑衅。半月前数场文馆好斗下来,卫起都是胜得容易,不想到后来众人却翻出他的家底向他责难,并扬言道圣人之门将为他一个奴籍之人所污,且一致要驱逐卫起离开书院。卫起一气之下,便离了桓庐书院。
这前因后果沐小姐全看在眼中,一时间心中不觉疼惜与爱慕交缠,便再也顾不得闺中大防,便亲自前去劝说卫起前来投奔自己的父亲安国公沐允。
卫起心中虽然感激,但原本他还在桓庐书院之时便已自觉不敢高攀沐小姐,如今再次落难,又岂能再连累沐小姐,于是便硬起心肠,当面呵斥了沐小姐不守闺阁之礼,又说自己乃是不受嗟来之食之人,一番话将沐小姐弄得大哭而走。眼见沐小姐伤心,卫起自己也是心痛如绞。他在安国公府外逡巡了数日,终于打好包袱,准备离京而去。
然而此时他却听闻幽焉意欲南侵,他胸有甲兵,稍微思量便觉得如今湟水泛滥,沿岸黎民受灾,一来难免河运物资遇阻,二来劳役军卒势必不全,他心知此时断不是于己有利的开战之时。他还听闻说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桓因为事关他的恩赏等龌龊之事,或将怂恿年轻皇帝北伐,他便反复思量如今唯有让三朝耆宿、征南宿将安国公出面陈述出军之弊方能解此一劫,他深知如果恩师慕容渊在此的话也必会赞同他所思量之事,于是便又厚起脸皮前去安国公府求见小姐,想让小姐帮忙引见安国公。
不想此去第一日便被安国公仆役用扫帚赶了出来,赶他出门的仆役传小姐的话道:“闺阁当有大防,不便面见先生,望先生珍重。”卫起心知沐小姐已然不可能原谅于他,便转而打点安国公府仆役,希望能直接拜见安国公,陈述当今利弊。若是能侥幸消弭一场战祸,也是苍生之福。
不想如此五六天过去,卫起呈送的书函却如同石沉大海,安国公也并未有任何回应,待得今日卫起知晓御驾亲征的御令之后,他心中焦虑,凝神思忖了一番之后,又提笔写了一封信函,提出了北伐之后的一应应对之策,不想这次书函递进去之后,却让安国公撕了,还打发他回家。
这一个月来,他连续遭遇同门相逼、情丝寸段与报国无门,心中端的是郁郁难平,他心知今日之后,自己恐怕连龙城分院都回不去了。这京城之中虽有牵挂之人,但这人现在想必也恨自己入骨,而眼前这天下虽大,竟然茫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这时他看着城隍庙中的前朝魏国公泥像,怀想着他杀伐天下的豪情,心中再也无法忍受,便去酒肆沽了酒来,先是浅酌慢饮,到后来竟然大口狂饮,头上的书生头巾也被他扯下,从幼年时便积累的不平之感如今就像火炮一般在他脑中炸开。
他眼看着那城隍庙前负碑的赑屃,心头火起,只气那赑屃虽然贵为龙子,也算力大无穷,却生生世世做这负碑之奴。于是他便踢打那赑屃背上的石碑,到后来手足均已挂彩,他却不觉得疼痛,再后来他甚至翻身压在碑上,只觉得既然那赑屃既然自甘低贱,不如自己也压在上面看看这神兽可否会有反应。
这时项尤儿等一众痞儿都来到了城隍庙前,正见到卫起如此狼狈的情形。众痞儿因为城隍庙一事,大多见过卫起,但此时还是首次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他们原本看卫起就不太顺眼,但此刻见他落难至此,这帮痞儿反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便齐刷刷不知所措地盯着卫起
卫起虽在醉中,但仍然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自己,于是大笑几声,曼声唱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接着一挺腰,弹身跃起,就着披散的长发,舒袖在场上舞了起来。
他本是仪表俊朗,此刻狂醉之后,独自在场上起舞之时,竟然在男子的刚毅之外又添了种妖魅美感。众人只觉他舞地说不出的好看,却也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矛盾,觉得他的舞姿既像是山巅白雪、天外飞云,又像是老树虬结、昏鸦盲飞。
只见他衣袂飘飘,身影流转,边舞边唱,如仙如鬼。唱的还是贾谊的那篇《鵩鸟赋》:“……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唱到这里,他忽的停了,仰首白眼向青天,先是呆呆立在场中,接着便呜呜哭泣,再后来竟是号啕大哭,仿佛想将心中愤懑统统宣泄出来。哭过之后又复狂笑,边笑边吟道:“……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哈哈,纵意所如,好好好…….”这几句却是出自于刘伶的《酒德颂》。
在一旁的项尤儿见他意态癫狂,又哭又笑,心知如此下去难保他不会丧心失神,于是便给狗熊儿使了个颜色,说道:“留点手!”狗熊儿心领神会,嘴角荡起一阵坏笑,接着便抄起手中板砖,大踏步向卫起走去,口中喝道:“滚犊子的!”,一板砖便向卫起的脑袋敲了过去。
卫起此时已然酩酊大醉,虽然似乎知觉有人在旁,但却全没放在心上,只是一味地纠缠于自己心间的那些苦楚,没去理会外界发生了何事。待得板砖将要及脑之时,他想要躲闪也来不及了,便被这一板砖拍得向旁边趔趄了好几步。幸得他久习武艺,身体比较抗揍,加上狗熊儿这一板砖手下也有留力,要不这一板砖拍得实了,恐怕卫起便连性命都得丢了!
卫起挨了这一板砖,真如挨了个霹雳一般,霎时酒意已然醒了五分,他踉跄站定,回头却看见狗熊儿手持板砖正在朝他呵呵傻笑,他认出了狗熊儿正是和他争抢过地盘的本地痞子,他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悲凉,心想自己如今果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连这小痞儿居然都欺上门来。
他也不是莽撞之人,此刻头脑渐醒,冷眼打量了一下局势,只见这次来的痞子着实不少,但看气度情形的话项尤儿应是痞儿头目,擒贼需得先擒王,卫起打定主意,接着身形一展,以擒拿手的招式,便朝项尤儿扑了过来。
项尤儿眼见卫起目光朝自己射来,心知不妙,于是口中打了个呼啸,自己便向后闪去,不料卫起来得太快,项尤儿便只好挥舞木棍防身。却不料卫起夹手便将他的木棍夺了,眼看便要擒住项尤儿了,这时李猴儿一众痞子从旁攻到,卫起不得不抽手防卫。
得了这么一个空儿,项尤儿便向后闪开。方才虽然惊险,但项尤儿知道这卫起不好对付,也并不惊讶,他闪身出来之后,便大声指挥场中痞子进退策应。一时众痞子配合默契,竟将卫起牢牢围住。
这一众痞儿虽不懂武艺,但打架的经验却是相当丰富,一时间撩阴扣眼等下流招数层出不穷,弄得卫起狼狈不堪。堪堪又斗了一阵,卫起的酒意又醒了几分,这时他已渐渐看清形势,他看出来这帮痞儿虽然不按常理出招,但是一招一式却不算精妙迅捷,想要单个破解原也简单,但这帮痞子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居然能将各自的体型优势相互结合,隐然便有阵型之感。卫起细看之下,又觉得这并非任何已知的阵法,却浑然天成,与众痞儿的招式一般,仿佛都是在不断锤炼之中自然形成的一样。
卫起此时已然去了轻视之心,他以棍做剑,脚下踏着师传的“连山步”,心中默算着四周方位,这时左侧又有四五个痞儿攻至,他脚下一滑,闪身之时将手中棍棒一带一引,同时一个铁板桥,身子以不可能的角度倾斜弯曲,接着向后一脚踢出。众痞儿被他如此牵引,不由得挤做一团,跌成一堆,好不容易起身之时,却见卫起已然站在项尤儿面前的丈许之地,却并未攻上。
这时项尤儿身前站了一个灰衣少年,正是阿白。
卫起方才便注意到了阿白,这个少年虽始终未参与众痞儿对自己的攻击,但是卫起感到,在这群痞子之中这个少年可算是最为难对付。此刻他与阿白面对面相持之时,方才感觉这少年周身散发着一种冷冽纯净的杀气,这杀气虽不暴戾,但却让他觉得难以靠近。
卫起摇了摇头,暗暗将自己的先天真气运转三周,强振自身气势。然后他嘿了一声,大踏步便向阿白走了过来,待得走近阿白,他便以棍为刀,忽地向阿白劈来,他此时使的耕山老人的“烂柯刀法”乃是越州土传百年的战刀刀法之中改进而来的,刀势猛烈直接,阳刚异常。少年身形一闪,侧身便避开了。卫起也不耽搁,刷刷刷刷地连攻了十数刀,刀刀狠辣威猛,却均被阿白一一避过。
待劈至第二十一招之时,卫起忽然停住,只见他将手中棍儿向地上一扔,朝阿白喝道:“为什么不还手?”
阿白伸手挠了挠头,指着项尤儿道:“是他,我老大,他想和你做兄弟。”
卫起听闻此言,转头盯着项尤儿看了半晌,他此刻众叛亲离,忽听得“兄弟”二字,心中一时震荡,半晌,卫起忽然嘿嘿冷笑道:“卫某再不济,也不会侮辱祖辈,做一个街头混吃等死的流氓之辈!”
这句话说得在场的众痞子均是愤怒异常,一个个摩拳擦掌又待要扑上来与卫起厮打。
项尤儿这时却默默地走到卫起身旁,俯身拾起卫起抛在脚边的木棍,接着双手一拗,“啪”地一声便将木棍折断,抛在脚边,一眼也不看卫起,只是朗声道:“人家看不起咱们,咱们自己得有志气,弟兄们,咱们走,就当今日咱们没来过吧,反正明日咱们便要参军北伐了,咱们流氓之辈虽没有八年苦读的一腔韬略,没有春秋熬炼的一身武艺,也没有学富五车的才华,可是咱有赤心,有侠肝,有义胆啊!这心中有家国,这肝里有兄弟,这胆上有孤勇啊……”说着便拉上阿白,挥手招呼李猴儿狗熊儿一党离开。
众痞儿见老大招呼,虽然气愤未消,但都依言纷纷收起家伙,拍拍身上尘土,转身离开。
其实以项尤儿的素质,本来说不出“韬略”啊、“孤勇”啊这类的词汇,这些原是他看了卫起的书函现借来用的。今夜他想拉卫起入伙,本来是看上他的才学与志向,但此时见卫起灰心丧志又对自己等人颇有偏见,心知此刻若是让阿白用强将卫起捉了去也无济于事,便也就断了这降龙伏虎的念头。他招呼众人离去,但也不愿卫起就此看轻自己一党,便说些话来挤兑卫起,顺便赚点场子。
只听得他边走边冷笑道:“烽烟起于北,河患乱于中,战无天时,徒乱人和,嘿嘿嘿……然龙断圣裁,欲伐无道,则当以短兵速取甘州以为犄角,调豫州之粮以为策应,借道关宁,以侧翼急攻之,嘿嘿嘿......学生唯愿披肝沥胆,解万民之倒悬,嘿嘿嘿…….”
这番话听在卫起耳中却颇为不同,他原以为项尤儿等只是惯于扰民的不良之人,却没料到他呈送安国公的信函却被眼前这小痞子细心读过,这小痞子所念之语俱是出自他的信函。他此刻听得项尤儿三声冷笑,心中反而觉得空落落的。他今日历经失落与癫狂,然而此时项尤儿一走,他却好似心中没了支持一般,只是呆呆地立在场中。
他少时做过流民,若不是运气太好遇上了慕容渊,他兴许如今便也是和项尤儿一般流落街头,靠乞食扰民过活。正由于少年之时有此经历,他便越发难以接受流氓之辈,因此他通过刻苦读书磨练自己,也是为了让自己得脱“奴籍”与“流民”这两道心中暗伤,然则半个月来,他先是受到文馆夫子们一致冷眼排挤,后又被安国公府轻视,于是他心中的旧伤发作,才会显得如此癫狂愤懑。偏偏又在此刻,他听到有一帮痞子想让他做兄弟,他一则感到诧异,二则感到羞辱,方才有了那番“混吃等死”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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