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青青子衿-《烈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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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 这边厢,项尤儿自从看了那封破烂的书函之后,便一改白日里的开朗喧嚣,沉着脸一声不吭,只是径自带着少年七拐八绕,来到了城南一所破落院子之前,只见那所院子虽然巨大,但却破败不堪,走进去一看,院中杂草乱长、门庭朽坏,但细看这院子的格局,却是亭台楼阁一应皆有,看气势竟似乎不输于方才看过的安国公府,应该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居所。
院中有一棵大柳树亭亭如盖,还发着新芽,少年看着这情景,心中忽然升起了些许兴废交叠的感慨,不觉又是呆了。项尤儿这时一拍他脑袋,总算是开口了,只听他说道:“这是前朝谢方阁老的宰相府,十九年前谢阁老因谋反之罪被诛九族,这院子也便渐渐荒了,后来也有富商想盘过去做宅院,但盘一个死一个,后来就流传这院子里谢氏一族的鬼魂不散,于是这里无人敢近,变成了如今这模样。这地方半年前成了我们的栖身地方,虽然荒了些,却倒很是舒适呢。”他顿了顿,笑道:“不过你别怕,咱们命贱如蟑螂,鬼魂是奈何不了咱的。有时我们自己都会扮扮鬼魂吓吓外人的,哈哈哈。”
说罢,项尤儿对院子中长声一呼,道:“兄弟们出来吧。”
这时荒草破屋中忽然钻出十来个大小痞子,都是十几岁的瘦小少年,其中唯有一人身材粗大,想必就是项尤儿提到过的狗熊儿了,这些少年纷纷叫了一声老大之后便围到二人身边,静静站立。少年微觉奇怪,他见到这么多同龄孩子时心中也颇为高兴,但不想这帮痞儿却似颇有规范,见到有外人在的时候都不喧哗,等着项尤儿说话。
项尤儿看了看众痞子,顿了顿,将少年拉倒身前,说道:“这小子是今日老子在街上捡到的,以后他便是咱们的兄弟,懂了吗?”
众痞子拉拉杂杂地应了,便渐渐喧哗了起来,有人拉少年的衣袖有人捏少年的脸颊,却是玩伴之间的戏耍行为,少年体会到众痞儿并无恶意,便任由众人拉扯。便这样闹了一会儿,只听得其中一个瘦小精干的痞子李猴儿问道:“老大,这兄弟叫啥啊?”
项尤儿心中一愣,他今日与这少年颇为投缘,聊了许多,却唯独忘了询问这少年叫啥。当时痞儿命贱,无名之人颇多,项尤儿自己的“项”字也是他羡慕西楚霸王才硬给自己安的,此时他心中已有打算,便拍着那少年的背,说道:“他脸那么白,就叫阿白好了!”说罢转头看向那少年。
少年听闻此言,开口便道:“我就叫阿白啊。”其实少年的师父平日里便是称呼他为“阿白”的,至于项尤儿是如何知道的,少年却是颇为不解。
项尤儿闻言苦笑,白日里他听闻阿白答应做他兄弟和随他参军时开心异常,但不料这小子随遇而安的功力几乎已经和他的功夫一般深不可测,连名字都能这般随意!
但他此刻也不想纠葛于此,他挥手示意众痞子安静下来,沉声说道:“朝廷征兵北伐的告示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吧,这次不知为何只要是成年壮丁即可参军,咱们平日里只是在街上巷中打打闹闹,今日总算可以将力气使在犯我家国的胡人头上了!”说到这儿,他不觉声调渐高,胸中气慨激昂,周围众痞子也摩拳擦掌,热血上升。
项尤儿举起右拳道:“这是我大齐男儿之臂膀,它的力量应勒缰绳、架战舰、拿快刀,它的血应洒于大漠、安南、扶风!”说着将手一挥,道:“咱们都是好男儿,可愿与我同去参军?”院中众痞儿本就以他马首是瞻,此刻胸中豪情又被他点燃,便纷纷答应,就连最小的十三四岁的赵狗儿也大声答应。
项尤儿见状颇为开心,稍微定了定神后,他说道:“兄弟们愿意跟着我项尤儿,这是我的荣幸!不过狗儿你就别起哄了,打战不是玩儿,你还小,就留在这儿看院子,可别让西边那些流氓欺负丁伯他们。刘三儿,方才你并不情愿,我知道你是担心你做仆役的老母亲,你留下照应着狗儿。徐屁眼,你胆子小,本来也想历练历练你,但是此行太过凶险,我也不勉强……..”说着指便点了十二个痞子留下,剩下与项尤儿同去参军的加上阿白共十一人。项尤儿指点完毕后,解下了背上那个包袱,将其中点心取出让李猴儿分与众人吃食,他自己却靠在柳树旁边,拿着那份书函发呆。
这点心不多,二十几人每人只分得些许。此刻众痞子热情消退,忽然想到此后项尤儿等人从军北去,只怕再难相见,如今竟然好似是在吃离别酒一般。一时气氛死寂,赵狗儿吃着吃着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接着喊道:“老大,你不要我们了?”狗熊儿这时正坐在周狗儿身边,转身便在周狗儿头上打了一个爆栗子,周狗儿呜咽着瞪着狗熊儿,一副死不服气的样子。
这时其他痞儿也似乎有所感应,狗熊儿的眼泪率先流了下来,他也不看周狗儿了,只是将自己的大头垂在胸前,周围的痞子也陆续嚎哭起来。哭虽哭,可这一众小男子汉们都勉力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只是低声呜咽。他们与项尤儿均是打小患难相逢、意气相投,一起在街巷之中大战小战里结成的过命兄弟,虽然平日里彼此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但此刻面临分别之时却均是万般的不舍揪心。
他们久与项尤儿相处,知道参军是项尤儿的毕生愿望,也清楚这次机会于他而言可算是相当难得,加上他们自己也均是热血男儿,心中都有身配吴钩踏遍关山五十州的志向,因此这时此刻心中悲伤,却没人劝说项尤儿不要参军。
一片低沉地抽泣声中,刘三儿默默起身,走到项尤儿面前,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将分给自己的点心交到了项尤儿手中塞在项尤儿手中,哽咽道:“老大,你知道我刘三儿是有胆去杀敌的,但现在母亲生病不能陪你同去,我刘三儿觉得惭愧,但这散伙的糕儿我实在吃不下去!等你们回来以后再请我们吃庆功点心吧!”众痞儿听得这句话,纷纷将头抬起,也将手中点心递给项尤儿。
项尤儿见状,浓眉一挑,打了刘三儿一拳,骂道:“妈的,谁说散伙了?老子说在这里,多则三年,少则一年,等老子们砍够了胡奴的脑袋,老子还要回来罩着你们呢!到时候难说还能给你们一人抢一个胡人婆娘回来当老婆呢,你们可要把咱这院子看好了啊!”说着哈哈大笑,周围众痞子却并未附和。项尤儿见状,喝道:“出征是九月之后,又不是明天就走!你们一个二个别给老子哭丧着脸!刘三儿,你既然有胆,今夜便跟老子再去大战一番,随老子抓一个人回来!嗯,兄弟们都同去!”说罢也不看众痞儿,转身大步向庭外行去。
众痞儿听闻此言均是错愕,此时已是将近酉时,街上行人已少,痞子们都已蜷缩不出,却不知道他这是要去打啥战、抓啥人。但被项尤儿这一打断,众痞儿心中好奇心已将离愁别绪冲散,看见他向外走,便纷纷起身,抄上木棍、板砖、瓦片等家伙尾随出去。
阿白方才抱膝坐在项尤儿身旁,他心中豁达,因此众痞儿的离愁别绪他并无太强感受。但他心中澄澈,明白项尤儿嘴上虽然慷慨豪迈,心中却也难受。阿白眼看项尤儿与众痞儿转身离开院子,伸手摸了摸肩上被适才项尤儿泪水沾到的衣襟,摇了摇头,起身跟在众痞子身后,一路尾随而去。
众痞子默默行了二三条街,狗熊儿再也忍不住了,问项尤儿道:“老大,咱们到底要去抓什么人啊,非得要咱们兄弟都去啊?俺有些困了说!”说罢摸了摸头。
项尤儿闻言哭笑不得,他知道狗熊儿肠子直,便道:“记得这几日睡在咱们地盘里的那个臭书呆子吗?城隍庙里面那个!”
狗熊儿闻言一惊,瞌睡也醒了,点头道傻笑道:“那个书呆子啊!老大终于要动手了?这人倒是不好对付!”
原来半个月前他们据点之一的城隍庙来了个太岁,虽是文人装扮,却武艺了得,为人也颇为精明,项尤儿一党抛石扔砖、阴谋阳谋用尽,却都被这书生破了。项尤儿他们在城南面可从未吃过这种闷亏,于是项尤儿分派弟兄沿路跟踪那书生,却见那书生连天前去安国公府中打点递函,项尤儿得知此事之后便对这个金玉其外的书生心生反感,不解他既有如此躯壳又何需卑躬屈膝地乞讨他人赏识。
项尤儿久在京城,这样的阿谀之人所见颇多,这时他已认定那书生必是个奴性之人,便没了继续关注的兴致,于是他便撤了跟踪的弟兄,加上那书生实在太难对付,项尤儿便权当成是将城隍庙借与那书生居住而已。
直至今日项尤儿在安国公府院墙之上见到此人被老妪驱逐,心中本来满是幸灾乐祸,但不意中看了那书生遗下的包袱中的书函,项尤儿方才明白这书生胸中确是广有丘壑,实非寻常书生。同时项尤儿也明了了书生并非阿谀奉承之辈,心中便对书生的印象大为反转。他今日心中思虑万千,想到这书生也许隔日便要回乡,担心莫要由于自己心眼太小便平白错过了真正有见地之人,于是他便动了太祖爷夜请烧饼公的念头,打定了想要结识那书生,并邀约他一同参军的主意!
一行人七七八八地游荡到城隍庙前,只见城隍庙前的石碑上斜斜躺了一个青年人,那青年人只用腰间架在石碑之上,头颈与腿脚竟是凌空虚悬着的,只见他披发仰首,头发几乎垂到了碑底,他手上拿了个葫芦,却并未拿稳,葫芦中酒浆流出,弄得四下里酒味四溢,再细看他手脚之上均是鲜血淋漓,那酒淌到了他的伤口之上,他却似乎丝毫不在意。
那青年正是安国公府那不得志的书生。他姓卫名起,祖辈原是军将世家。然而祖父一代之上家中被牵连上一桩谋反的案子,于是全家老小均被发配至边境为奴,后代永不取用为军为仕。这数十年间,他们被发配到的边关小镇连年战乱不休,他的家人已渐渐凋零殆尽。
他小时父亲曾教他读过些祖传的兵书,他天资聪颖,所学之事全都能举一反十另辟蹊径,加上他身处战地,对军争相关的事宜更是感同身受,于是他小小年纪便对兵法颇有见地。待得后来亲人死后,他便随流民内迁至龙城府,那时他年方十二。龙城暂留之时,他听到桓庐书院龙城分院中的学童正在朗朗诵书,他便悄悄猫在窗外偷听,这一听便听了月余,哪怕风雨交加或是腹中饥饿也未曾间断。
他不知道他偷学的行径早看在书院学监眼中,不说出来只是由于爱惜这孩子的一片向学之心。这日里书院里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先生,在堂上讲了一堂《中庸》。卫起凝神偷听,只觉这先生的讲解大为异于寻常夫子,他不只引述儒家经典,还旁征博引,从“冲气以为和”讲到“本来无一物”,讲得又是深邃又是浅白,不觉之间卫起便在他的讲解之中陷入沉思,直到回神之时,却看见那先生已然含笑立在了自己面前。那时卫起还只是一个半大小孩,脸皮极薄,眼见自己被发现了,便撒腿就跑,不想跑了许久,转身却发现那先生不远不近便在自己身边,于是卫起无法可施,只好向先生告饶说自己只是想学点东西而已。那先生眼神如星,在他面上扫了扫,眉间一皱,沉思了片刻,便开口问卫起是否愿意做自己的关门弟子。
听闻此言卫起也是颇为诧异,当时他也是福至心灵,便跪下对那先生纳头便拜。
那先生伸手将卫起扶起,又好好端详了他一眼,接着摸了一下他的腕脉,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时学监也赶了过来,看见这情景,便问那先生道:“先生,你真的收这孩子为徒了?瞧这孩子的面相,恐非吉兆啊……”脸上全是忧虑神色。
“乱世之孤臣吗?他自有他的天命,我只是与一颗向学的赤子之心结缘而已罢了。”那先生微微笑道,面上全是淡然。
“那……”学监此时也不知该说啥了。
“安排这孩子在书院中做个杂役吧,平日里书院中各门课业都给他多留个席位。”那先生缓缓说道。然后那先生仿佛是犹豫了许久,对卫起说道:“孩子,答应为师,今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投身军旅。”
自此卫起便在龙城分院留了下来,此后八年之中,每逢春二三月,这先生便会来到顺天分院,亲自传他课业及考察他进度。先生除了传授他正统的诗书礼乐春秋射驭书数之外,墨法农兵阴阳纵横等等也是无不传授。春去冬来,转眼便到了今年春天,这次先生却并未前来,而是命人带了封书信给他,让卫起进京来桓庐书院找自己,这时的卫起已然长成了一个轩昂青年,他此时胸中韬略已远超旁人,武艺也颇有所成,于是他收拾行囊,带上了满满的信心,行向京城。这一番与少时流浪大不相同,卫起只觉得一时间山河皆小,似乎均在自己的包袱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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